——读《王尔德自传》
世上最大的罪恶是浅薄,凡认识到的都是对的。
平庸只是人的本性中没被想像照亮的那一面。
王尔德
这是英国作家王尔德在狱中写给他的同性恋男友道格拉斯的长信中强调得最多的两句话。听起来就像在指责道格拉斯浅薄平庸,对自己不够了解。作为同性恋的王尔德可能爱过很多男人,但道格拉斯却是他爱的最为深痛的,因为爱至深,所以恨至切。
尽管在这封长长的信中王尔德有理有据地为自己的感情做了申诉,对男友充满指责和报怨,在王尔德看来,完全是因为道格拉斯自己才耻辱地身陷囹圄,落得个经济上破产、道德上众叛亲离的悲惨下场。
在此之前,王尔德享受名誉和高高在上的地位时,道格拉斯一直靠着他过着挥金如土的生活,而今非昔比,终日在铁窗后以泪洗面,只有少数几个朋友过来探望,整整两年当中,心爱的情人却一次也没到狱中看过王尔德,这种状况实在令曾经的大作家心寒,无奈之下,才给冷漠无情的道格拉斯写了这样一封爱恨难解难分的长信,仅仅看这封信,道格拉斯完全是一个出身于没落贵族却爱慕虚荣、挥霍无度、不学无术,虽然写过一些诗,但在文学艺术上只是一个浅薄平庸、缺乏想像力而又冷酷无情的公子哥。可恨可叹的是,天才的王尔德恰恰栽在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小子手里。
但这所有的怨恨指责可能只是王尔德在狱中心理严重失衡,又得不到丝毫感情慰藉的结果,也许只是他的一面之辞,假如道格拉斯当真像他所说的那样毫无可取之处,王尔德又怎么会一生当中只爱他一人,甚至为其不顾名誉地位,妻儿老小,一出狱就抛开一切直奔道格拉斯而去,二人很快形影不离,全然不顾自己败落时所遭受的冷遇。
王尔德的这种出尔反尔,也许只是所有艺术家的一个通病,他们也许写得头头是道,分析得有理有据,但现实中却又是另一回事,完全一副性情中人的作风。我们可以理解,王尔德一生中经历的剧变不是谁都会碰到的,在他的时代,同性恋是为人不齿的重罪,为此他付出了后世难以想像的代价,受到了几乎过份严苛的惩罚,这颗文坛上正如日中天的明星在这巨大的打击中很快陨落了。
王尔德
但是监狱生涯也彻底推进了王尔德的人生观和艺术思想,他的一生由此有了泾渭分明的界限,入狱的前期,王尔德就像他童话作品中的人物“快乐王子”一样,一味追求爱与美,是个不知忧愁痛苦为何物的艺术家,他一路成功地走了过来,无论国内国外,都赢得了巨大的声誉,他是唯美主义者,追随崇拜者无数,事业上绝对是名利双收。入狱后,王尔德的思想产生了巨变,他终于看到了人生的另一面,黑暗无边,一点不美……
巨大的打击差点毁掉了这位艺术天才,所幸他及时发现了上帝,以前从不在意的宗教信仰渐渐在他充满悲哀与痛苦的心中生根,发芽,开花……后期的王尔德已经倾心于基督教,狱中的劳苦、卑微、耻辱似乎让他幡然悔悟,认识了基督,不再一味追求快乐与美,而是走向另一面,悲哀。在狱中他尝尽了悲哀,也认识了悲哀。
在那封著名的《狱中书》中他这样写道:
在欢乐和欢笑的后面,或许还有粗暴、生硬和无感觉的东西,但在悲哀之后却只有悲哀,痛苦与欢乐不同,它不戴面具。
其实痛苦只是一种启示,只有痛苦,人们才能发现自己以前从未发现的东西,才能以一种不同的出发点来接近历史的全部。
我现在领悟到,悲哀是人所能表现出的最高贵的感情,同时也是一切伟大艺术的典型和试金石。
悲哀还有一种强烈的,非同寻常的真实。
他终于领悟到: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悲哀对我来说是惟一的真理,其他东西则可能是眼睛或贪欲的幻觉,只是用来使这个人盲目,使另一个人吃得腻饱,但世界却是从悲哀中创造出来的,所以在婴儿诞生或星辰被创造出来时便有痛苦存在。
而在悲哀尽头站立的就是基督。他说:
有悲哀的地方就是神圣的所在,总有一天人们会认识到这句话的含义,除非你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否则你就会对生活一无所知。”
他也因此认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悔过,他曾反复报怨是道格拉斯毁了自己,但又说“是我毁灭了我自己。……不管伟大的人还是渺小的人,除了用自己的手毁灭自己之外,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能够毁灭他。”这样一来,他在一通报怨后也就原谅了情人,以及别的朋友等人,不管有没有伤害过他。通过这条痛苦的荆棘路,他触到了信仰的精髓——爱。
如果世界就像我说的是由悲哀创造出来的,那么,建造这世界的一定是一只爱的手,因为人的灵魂——世界就是为它们而创造的——不可能有其他的途径来达到其充分完美的境地。快乐是给美的肉体的,但痛苦是给美的灵魂的。
无论现实生活当中多么狼狈潦倒,这位天才的艺术家却始终没有辜负他那独特的人生经历与遭遇,对于王尔德来说,失败也有其价值,值得挖掘利用,人生之舟的沉没反而助推他在思想和信仰上有了更高的认识与发现。在西方社会,作为文化思想基础的基督教早已深入人心,基督的形象与意义也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但即使对基督的理解,王尔德却也显示出自己非凡的一面,绝不同于一般庸众的浮浅认识。
王尔德
他说:
基督首先是一个最高的个人主义者,其次是有史以来第一个个人主义者。
但是,虽然基督没有告诉我们‘为他人生活’,但他指出了在他人的生活和自己的生活之间没有任何区别。用这种方法,他赋予人以扩大的提坦式的人格。自从他出世,每一个独立个体的历史都是或变成世界的历史。
显然,这种“个人主义”完全不同于被西方人自发认同和被我们东方人排斥并严重丑化的那种狭隘的“个人主义”,真正的个人主义与上帝的信仰相通,与爱相通,没有真正的独立的个体,也就没有神圣之爱,更没所谓无私和牺牲。
在王尔德眼中,基督不仅仅只是人子或神子,他还是一位充满奇特想像力的艺术家。
基督的地位实际上是与诗人一致的,他对人性的全部理解都是出于想像,而且只有依靠想像才能实现。
他独自看到生活的山顶上只有神和人,并且通过神秘的同情感受到他们在自己身体内部,各自都已化身成形,他根据自己的情绪把自己称作“人之子”或“神之子”。
他用一个能通过悲哀和痛苦的方式实现自己的美的概念的人才有的艺术天性感觉到:一种思想只有等到它成为一种具体的形式并成为一种形象时才有价值。他把自己变成悲哀者的形象,并以此迷醉,支配着艺术。而希腊的神也不曾做到这样。
以赛亚的歌曰:“他被蔑视,被人厌弃,备受折磨和悲哀:在我们面前犹如掩面的人。”这首歌对他来说似乎就是他自己的一种预兆,在他身上,这种预兆竟变成了现实。我们没必要害怕这样的一句话。每一件独立的艺术品都是一种预言的完成,因为每一件艺术品都是由思想到形象的转化。每个人也应该是一种预言的完成。因为每一个人都应该是“神之心”或“人之心”的一种理想的完成。基督发现了这种典型,并且把它固定下来了。
诗剧和传说中奇怪的人物都是别人的想像创造出来的,但拿撒勒的耶稣从自己的想像中创造出的只是他自己。……他具有生活中的一切因素:神秘、奇异、悲哀、暗示、狂热、爱,他吸引了奇异的性情,并且创造出那种人们的凭以理解他的情绪。
基督是一首诗,与其相比,圣方济各的书仅仅是一种散文,实际上,说尽应该说的一切,就是基督魅力之所在,他本身就像一件艺术品,他确实没有教给人们什么,但人只要被带到他的面前就会变成某种东西。而且,每个人命中注定都要到他面前去。
认识基督,才能重新认识自己。这也是晚期的王尔德反思自己不平凡的一生的最后所得。他明白,自从入狱以来,在世人眼中,自己早已成了艺术生活的反面典型,用以警戒后来者,这种指责绝不单单因为他的同性恋身份。他写道:
人们会指着雷丁监狱说:“那就是艺术生活的报应啊!”当然,艺术生活可能会把人带到更坏的地方去,而那些把生活看做一种精明的思考,一种取决于方法和手段的精心算计的更加呆板的人,始终懂得他们该到哪里去,并且就到那儿去了。……一个人,如果他的欲望是从事某种与自身分离的职业,去做一位国会议员或一个成功的杂货商或知名律师或法官或其他同样令人讨厌的职业,那他必然会按照自己的意愿取得成功,这是对他的惩罚,那些想要一个面具的人不得不戴上假面具。
王尔德
那些只希望自我实现的人,从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儿去,他们也不能知道,在某种意义上,就像希腊圣人所说,人们必须要“认识你自己”,这是智识的最初成就,但要认识到一个人的灵魂是不可知的却是智识的终极成功。最后的秘密是人自己,谁能计算自己灵魂的轨迹呢?
出狱后王尔德又开始和男友道格拉斯来往,不顾众人反对,甘于世人咒骂,他的心更加坚定,认为同性恋是高贵的。他受到的惩罚(坐牢)是不公正的,但对他自己来说又是应该的。因为从宗教上来说,他的生活却又是有罪的,他自身并非清白无辜,所以监禁和苦役反而进一步提升了他,使他上升到了人生的一个更新的高度,看得更远更广阔,他心中有爱,没有被破产、贫穷、疾病等苦难磨灭,而是加强。
在贫困的压迫下,王尔德人生的最后时光可谓捉襟见肘,每天为金钱发愁。虽仍写作剧本,但一直没令他摆脱贫困,回复到入狱前的辉煌时期。疾病最终将他拖垮。临终的床前,只有旅馆老板和一二友人。曾一度光彩熠熠的文坛巨星就这样凄凉、冷清,无声无息地陨落了。
读毕这部书,不禁黯然神伤,尤其是友人记叙的王尔德的临终时光,真是惨不忍睹,令人怆然泪下。这样一个不停息地追求美与爱的生命竟然会如此之快地走向灭亡。荒诞的是,王尔德的父亲是有名的医学家,被称为“现代耳科之父”,而王尔德的英年早逝却恰恰缘于在狱中患的耳疾,中耳炎,因为贫困,身无分文,手术一拖再拖,直到出狱后朋友资助才行手术,最终手术后不到一个月,因脑膜炎溘然长逝。
这位曾经众人瞩目的快乐王子,就这样从原来的高位重重跌下,承受众人的白眼和唾弃,承受悲哀,历经人生可能有的地狱和净界,直达灵魂的天国。无论晚期的王尔德多么贫困潦倒,生活上多么狼狈不堪,他却能在这严酷冷漠的现实世界中将自己反复打磨,直至锻造出一个异常华美强壮的灵魂,因为他明白:
悲哀之后一直有灵魂存在。